近10点的时候，沉睡一夜的车厢开始骚动起来，有人说快到乌鲁木齐了。寒水石向窗外望去，人类的痕迹逐渐多起来。一架巨大的风车从窗外闪过，继而是一大片风车，十分状观。车里的广播这时开始介绍，说这是亚洲最大的风力发电站。这一区域是新疆著名的百里风区。“这里的风可

    客车终于到了终点站。寒水石算了一下，他在车上呆了整整两天两夜。他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。大别山那青山绿水印在他生活的所有记忆里，而这里的苍茫与苍凉却让他感觉，这两天两夜，他已从一个时空游离到了另一个时空。

    出了站，寒水石感到这里出奇的冷。外面漱漱的下着大雪，雪粒像沙子一样，踩在上面就像走在沙石堆上，完全没有老家的那种松软的感觉。在寒水石的记忆里，雪应该像柳絮一样的飘。这里的空气寒冷而且有硬度，寒水石的鼻腔像被针一样的刺疼。他清楚的记得，此时老家已经是春暖花开了。

    他伸手摸了摸贴身的口袋里，那四百元钱暖烘烘的，这是他此次出门的盘缠，要用这些钱坚持到找到工作，并领上第一份工资。寒水石告诉自己。他在车站的广场上站了很长时间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，突然感觉好像把自己弄丢了。茫然地过了很大一会，他才理清思绪，然后买了一份乌鲁木齐晚报和一份乌鲁木齐地图。

    寒水石背着包在街巷行走，朝着西山郊区的方向。他想找一家便宜的旅馆。

    这个灰蒙蒙的城市，天色一直这样，他没法按他的常识来判断这里的时间。走了已不知有多远，也不知有多长时间了。他的脚像一块铁板，僵硬而且机械地带着身子行走。他一路走一路问，有没有更便宜的旅馆。路边的灯开始亮了，他开始紧张起来。天黑之前必须找个旅馆住下。饥饿与寒冷让他有点招架不住。

    终于在西郊的一个旅馆住下了，这里像一个平民窑。四周堆满了垃圾。但房子里还是很暖和，房子中央有一个烧得很旺的炉子，炉子上面有一个铁皮管子，绕了几个弯儿通向墙外。，房东告诉寒水石这就是暖气，夜里要自己起来加几次煤，否则火熄了就会很冷。

    寒水石拿出一包方便面泡上，这是上车前带的，还有四碗没吃完。虽然每次吃过后就恶心，但他还是坚持吃这个。

    吃完方便面，他便躺倒在散发着羊臊味的床上，他觉得真的可笑，这两天两夜像做梦似的，梦一醒来，人已从一个春暖花开的时空游离到了一个天寒地冻的时空。而时空的转换都缘于他厌倦了的六年婚姻生活。

    寒水石与方陆一起生活已经六年了，六年来，俩人总是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情无休止地争吵。寒水石总是努力想改变这种生活状态，却没有用。争吵变得越来越频繁，越来越越严重。寒水石一日比一日感到无聊，一日比一日觉得无奈，无聊无奈得让他对生活感到绝望。而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，方陆大声争吵时从来不回避日渐长大的儿子，故意把惊恐的儿子当作屈服寒水石的筹码。

    寒水石却也找不出每日争吵的原因。而方陆总能给别人一种温和善良的印象。寒水石在几千公里之外的一个散发着腥臊气息的床上，开始琢磨起这个让他宁愿逃离的家庭，琢磨生活在职业习惯中的方陆。方陆是一名中学教师，她的教学成绩一直不错。

    因为这种职业，使她很规矩很认真很严肃，但她却不能把职业习惯与生活行为分开。她必须像在讲台上拿着教鞭一样指点你的生活，你必须像个学生一样听她的，而你千万别幻想让她理解你，这一点寒水石试过了多次。教师的严谨让她没有了幽默感，你一幽默就她就会较真，你一搞笑她就觉得你不尊重她，寒水石曾经说句任何夫妻都可以说的一种幽默的话，结果引发一场大战。

    “一个女人，如果这般较真这般严肃，你知道会是什么样吗？她能让家一点情趣都没有！没有情趣的家还能生活吗？生活能是1+1=2吗？1+1=2的生活能让人疯掉，你信不信！”有一次寒水石咆哮着对方陆喊。寒水石总结出，在方陆身边生活，你就在应该在她的“加减乘除”里面，否则你的所有行为都是错的，就像学生不能按照标准答案答题，做的所有的题都是错的。

    方陆对他的吼叫莫明其妙，“一个男人没出息在家里发什么疯，跟着你几年受苦受罪还不够吗？你滚！”方陆也是忍无可忍。

    寒水石终于明白了，错就错在自己身上，一个男人没有出息是最不可饶恕的，什么同甘共苦，比翼双飞，都是鬼话，现在是什么年月了，绝对是金钱至上，权利第一，而这些自己占哪一条？

    寒水石在地图上找了一个他认为可以触及他的心境的，最远最苍凉的地方——乌鲁木齐。

    一张火车票让他来到了西北这个陌生而寒冷的地方。这年，是报上说西部大开发的一年，也是他的儿子刚四岁的一年。

    第二天起来，他拿笔在分类广告上的招聘信息上做了记号，然后一家一家地去应聘。

    几天的时间里，他填了记不清的应聘表。只是填完后别人就让他等通知。他没有电话，没法让人通知，他就主动打电话问情况，得到的结果都让他很失望。有几家单位好像看好他，但他必须出具当地人的担保书。他不知道到哪去弄这个东西。

    脚下的鞋底也越来越薄了，从老家穿来的皮鞋，单薄而生硬，走在路上就像赤脚一样的冰凉。

    他每天都要在街上找卖报的。这个城市与内地城市不一样，在内地的城市到处都能见到卖报的，而在这儿，要买一份报纸还必须到车站、或者小西门、红旗路和西北路的地下通道，这让他多跑了很多路。寒水石开始不喜欢这个城市了，本来他所想象的西部大开发应该象当年的海南或深圳，在这里却没见到。

    这天，当他走地西郊客运站时，听到一声“卖报”，声音从墙脚下传出来，这声音弱弱的，与寒风和细细的雪粒搅和在一起，像似幽灵发出的声音。他看到一个瘦弱的小孩卷缩在墙根儿，两次手交叉在袖筒里，怀里抱着一卷报纸。脸面脏脏的，看不出肤色，眼睛呆呆地看着寒水石。寒水石伸手摸了一下口袋里的钱，有张10元的，他想递给这个孩子，但没有，然后掏出一个两元的，买了份报纸，他没让孩子找他钱。

    这孩子也就八、九岁吧，他父母呢？他是从内地来的？他晚上住在哪儿？寒水石一边走一边想。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子建。子建是一个可爱而且懂事的孩子，虽然他今年只有四岁，但寒水石觉得他特别懂事，他小小的时候就没尿过床，他第一次做出让寒水石感到吃惊的举动是，有一次寒水石又和方陆争吵的时候，怀里的子建竟然伸出小小的手捂寒水石的嘴，试图阻止父母的争吵，而此时子建还不到一岁，从此，寒水石再不敢让孩子看到父母争吵，而方陆却从不顾忌，这让寒水石觉得她没有一点理智。

    这次寒水石出门时，子建好像知道他要出远门，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——这是一个他心爱的玩具，上面印有齐公拿着蒲扇的图案——递给寒水石，说：“爸爸，作个纪念。”子建说这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，当时寒水石眼泪就忍不住往外涌……

    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，这天晚上，他把所剩的钱全掏出来，一张一张的数，数了五六篇，还有127.7元钱，他开始有些紧张了。

    从老家来时带的方便面一天就吃完了，他然后到街上吃，他再也不想吃方便面了，他现在闻到方便面的味就恶心。但这里的拌面和抓饭，还是太贵，他没敢吃，见街头上到处都有烤烧饼的，这种烧饼要比老家的大，而且薄，上面还印有各种图案，金黄色的，远远的就能闻到香味。一问才知道这不是烧饼，是新疆人爱吃的馕。馕分两种，一种是干馕，一种是油馕。据说干馕可以自然存放几十天不坏，是维族牧民出外必带的干粮。而油馕上面抹有酥油，吃起来更松脆，香味也更浓。两种馕都是一块钱一个。这些天尽管寒水石学会了最节省的办法，即，每天只买两个油馕，两袋牛奶，并且足够吃饱。尽管这样钱还是在迅速减少。

    因为还是冬季，分类广告的招聘信息不多，每天的信息都是重复的，他几乎跑遍了。这说单位很多工作都是他可以胜任的，但总是在填完应聘表后，再问就说等通知。这几天他得到一个经验，只要别人告诉他等通知，大概就是没戏了。烂公司都他妈的瞎了眼了！寒水石开始有些不耐烦了。

    如果再找不到工作，就到工地上去。他想。

    但当他转了几个工地才发现，这里的工地都还没有开工，看大门的人告诉他，开工要到一个月后地表解冻了。

    总不会流落街头吧，他想，但很快又安慰自己，不会的，都说天无绝人之路。

    这天早上起来穿鞋的时候，他的腿有些颤抖，他越想控制越是抖的厉害。怎么了？不能再这样了，他知道身体已经虚弱了，他需要补充维生素和其他东西。他洗脸的时候，发觉嘴唇也起了一层皮，他把嘴唇卷进嘴里，把脱皮咬掉，然后用大宝面霜在上面抹了几遍。

    寒水石到了街上，看到卖水果的，他认为他该买些水果吃。一问苹果每公斤4块，又觉得这样大奢侈。他又来到农贸市场，想买些萝卜或者黄瓜。他在菜摊上挑了几个黄瓜，这时他觉得他就是聪明，这些菜同样可以补充维生素，并且便宜，在老家也就是几毛钱一斤。可他挑好过枰，一钱5块钱。几个黄瓜就5块钱？他怀疑是菜贩搞错了，菜贩又枰了一下，说不错，6块钱一公斤，现在地850克。

    “是公斤？我要一斤。”寒水石说。

    “你是老家来的？刚来吧？”卖菜的说，“这里都是按公斤，老家的一斤在这是半公斤”。

    “是，刚来。我从河南信阳来。”寒水石说，“哦，这里讲公斤呀。”他感觉有些奇怪。他后悔来买黄瓜而不是去买苹果了。但已经来买了，这个脸面不能失，于是他要了一斤，也就是三根黄瓜。

    “我也是信阳的，老家现在好吗。”卖采的问。

    “还是那样，没什么变化。”寒水石应了声。心理涌出许多不平，改革开放，先是南部大开发，然后是东部大开发，现在是西部大开发，惟独把中原给忘了。中原就形成了一个经济漏斗区，不然，自己开的公司就不会倒闭。是不是中原人就活该受穷？真他妈的天道不公。他骂道。

    他走出农贸市场，因为即将面临的绝境而产生的恐慌少了许多，因为万一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，他知道在哪可以找老乡求助了。他想起一个同学原先在深圳落难的时候就是老乡搭救的。

    已经是第八天了，这天他终于在分类广告上找到两则新的招聘广告，有两家广告公司招聘文员和文案。这是我的强项，寒水石想，他在这两则广告前打了个三角符号。然后从他的带来厚重的帆布包里翻出一叠剪报，这是他几年来发表在各报上的散文，其中有篇散文还被中央电视台制作成电视散文。他很自信他的文笔，有这些足以说明做文字工作的能力了吧。

    他喜欢文字工作，他按电话问了应聘单位的地址后，奢侈地打的过去，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。

    第一家康明广告公司在青年路的晚报社楼上。他来到办公室，一个女职员让他填了份应聘表，寒水石担心会像前几次一样，可能再没下文，他说：“我可以见你们老总吗？”女职员说：“往里走，总经办就是。”

    寒水石敲门进了总经办，老板桌后面坐着一位有些肥胖的女士，头发染成黄黄的颜色，一身人珠光宝气的，是个富婆。寒水石有些失望，在他的眼里，这种人的公司并不注重专业。

    “你好，你是总经理吧，我是来应聘的。”寒水石说。

    “刚从内地来？”这位女士打量了他一眼“哪儿来的？”

    “河南，信阳。就是大别山下。”寒水石说。

    “哦，有没有广告经验？”女士问。

    “没，没做过”寒水石说“不过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们只招有经验的。”女士一边翻着报纸一边说。

    “哦，这样。”寒水石觉得受不了这种冷若冰霜的问话，他曾经在内地也开个公司，也招聘过职员，却从没像这个样。站起来说，“对不起，打扰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以先填个应聘表。”出门的时候，那位女老总冲他喊了一句。

    他不想在这里耽误时间，还要到第二家公司，在新华北路，他得赶快去。下了楼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拦了一辆的士。

    这家叫搏奥的广告公司在一个小区里，租了两套房子，像个作坊。

    一称巩姐的女士接待了他，她问他应聘什么职位，寒水石想如果说做文案，别人再说他没经验怎么办？就说：“文员”。

    巩姐就拿来一张表让他填，一边填巩姐一边问些情况。寒水石就把手里的剪报给巩姐说“这是我以前的作品”。

    巩姐看了作品说：“像你这种有才气的人，为什么做文员？”

    “我还是先从文员做吧，我对文案不是很熟悉。”寒水石没敢说他不懂广告文案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做文案，改一下。”巩姐在应聘职位的一栏点了一下。寒水石就把文员改成了文案。

    “你的电话？”巩姐把填好的应聘表，检查了一下，然后对寒水石说：“把联系电话填上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电话，我刚来乌鲁木齐。”

    “哦，这样吧，下午上班时间你直接来这里，见我们老总。”巩姐说。

    “好的。”寒水石感觉有希望了。“下午几点上班？”

    “下行两点，准时来。”巩姐说。

    出了搏奥公司，寒水石立即去找书店，有人告诉他西北路的地下通道有卖书的，他就坐上公交车到了那里，在一个书摊上找到了一本《广告人大全》，他花了38元钱买了下来。然后，他就站在通道的墙边像扫描仪一样翻看，他暗自惊讶此时他的记忆真是神奇，他竟然能够过目不忘，而在以前，他的记性是最让他头痛的。很快他对诸如文案、创意、营销、策划、AE、设计等基本条目都心领神会。一本500多页的书，他从前到后全部看完。这时他问了一下时间，已是下午三点了，他开始往搏奥赶。他算了一下时间，三点，按新疆时间也就是一点，因为他在车上就有人说，新疆时间要比北京时间晚两个小时。离上班时间应该还有一个小时。

    他来到搏奥后，巩姐问他为什么不遵守时间，说好是二点的，现在已经快四点了。

    “我们上班是按新疆时间还是北京时间？”寒水石有点迷惑。

    “快跟我来，虞总已经等你好长时间了。”巩姐一边说一边领寒水石到了里面的一个房子里。

    来到这间房子，寒水石发现，眼前的虞总又是一位女士，她年龄不大，戴幅眼镜，一身职业装束，显得很文静。

    巩姐说：“让你久等了，虞总，这位就是我给你说的寒水石。他是惟一个带着作品来应聘的，我看过他写的文章，很有才气。他刚从内地来，对这里的时间还不太熟悉，他没有明白我们这里上班时间是北京时间还是新疆时间。”

    寒水石向巩姐投去感激的目光。他觉得这个陌生的巩姐，不但口才很好，而且心肠也好。

    虞总说：“哦，没事的，你就是寒水石，我听巩经理介绍过了。这刚还在问巩经理，也没留你的联系方式，还担心你不来了呢。我也看过你的资料，不错。”

    然后虞总又问了些寒水石个人的一些情况和老家的情况，就对巩经理说：“把寒水石领到策划部去，向曹野介绍一下，让曹野来具体安排。”

    策划部在另一套房子里。来到策划部，见到曹野，寒水石觉得这个人长得有点怪，脖子和脸有些过分的长，一幅紫黑色牙齿总是露在外面，因为眼睛些斜视，写东西的时候，脸是朝着一侧而不是对着桌子。

    巩经理介绍说：“介绍认识一下，这位是公司策划部经理曹野，曹经理，这位是新聘的文案寒水石。虞总认为寒水石很有才气，可作为公司的培养对象，他还带有作品你可以看一看，不过最终还是由你部门来决定。寒水石，曹经理可是一个十分活跃的大策划，你要跟着他学，那可是师出有名。”然后寒喧了几句，就出去了。

    曹野问寒水石：“哪路英雄？”

    寒水石心里一惊，觉得问话有点怪异，但他还是平淡地回答：“河南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河南人最聪明。”曹野说话的声音，突然抬高许多，“妈的，我就喜欢河南人。做过广告没有？”

    “做过。”寒水石撒谎说：“但还是要向曹野学习。”他庆幸自己看了一遍《广告人大全》，至少可以搪塞一下。

    “给你出一道题，答对明天就来上班。”曹野又补充道，“五分钟时间。”然后，对旁边一个谢了顶的邋遢像一只病狗一样的老汉，说，“老王，不要提示，要让他自己想。”

    寒水石的大脑立即像扫描仪一样，回忆起他买的《广告人大全》。

    “一头有毛一头光，噗嗤噗嗤冒白浆，打一物。”然后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旁边的老王也笑起来，声音里透着淫邪。一幅假牙突然掉在脏兮兮的地板上，他捡拾起来，以最快的速度寒进了嘴里，这刚好让寒水石看的清清楚楚，不免有些恶心。

    寒水石马上想到这是男性生殖器，但又觉得这个答案不会是这种场所要回答的东西。于是说：“是牙刷。”

    “好了，考试通过，明天我们就是同事了。”曹野大喊，然后自顾自地唱道：“我们都是河南人，我们都是打工者……”

    就这样被聘用了，寒水石多少有些失落，他在《广告人大全》上记到的东西，竟未用上，同时寒水石也感觉有些荒唐：《广告人大全》上说美国总统林肯说过，不做总统就做广告人，操，难道广告人就是这种德行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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